《春天河》
第43节

作者: 花绕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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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一个木箱子从高处搬下来,用塑料布包裹严实,重新放到稳妥的最高处。这个木箱子是谷雨留下来的,里面的书籍保存完好,是他精神动力的源泉。
  自从去年春天跟父亲发生冲突,他强迫自己不再沉溺于书籍当中,跟叔叔学赶牛车。叔叔出门干瓦匠活,他也跟着去当小工,踏踏实实地学习农民必备的生存技能。
  没事的时候跟四哥练摔跤,尽管知道怎么练也摔不过四哥,可也强健了体魄,学到了一点防身的本事。
  到了秋收的时候,他已能独当一面,庄稼院的活儿拿得起放得下。父母似乎都很满意,尤其是父亲,不再横挑鼻子竖挑眼,只是父子间的对话少之又少。
  父亲没有兑现承诺。雪花飘飞的时候,没有给他借回那本《静静的顿河》的下册,他也没有跟父亲提起。
  天气晴好的时候,他会在院子当中的一块青石板上练写毛笔字,随写随干,省墨省纸。别人以为他行为怪异孤僻,岂不知此时是他思维最为敏捷活跃的时刻。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天马行空无拘无束。那个遥远的梦想,带给他不可言喻的精神解脱。
  柳晓楠从挂在房梁的旧书包里拿出几本稿纸,趴伏在炕上就着烛光埋头阅读修改。这是他最近才写完的一篇小说底稿。
  冬天里,他再次接到乡文教部门的通知。小学缺少民办教师,如果热爱教育事业,马上到乡里报道。
  这次他没有马上拒绝,毕竟是一份职业,尽管跟在职教师不可同日而语,可也会让父母以及关得玉关小云一干人等另眼相看。
  他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只是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是否愿意把教师当成终身的职业。

  奶奶说,关先生之后再无先生,自己具备关先生那样的胆识和风骨吗?同样是民办教师,程义老师笑对命运的不公,勇于拿自身惨淡的经历当反面教材激励学生。岳老师丢失了自己的世界,迷失了自己的本真,却从没忘却教师的职责。
  自己满腔怨气,面目可憎可厌,面对天真无邪的孩子,可有资格担任教师?可有勇气和能力,承担起教书育人的重大责任?
  仿佛一道闪电划破黑幕,脑海中,石破天惊地站立起三个对他影响深远的老师的形象。他迅疾地抓起笔,狂喜地在稿纸上写下大大的两个字:师者!
  编辑赵广志老师说过,初学写作者最好是写身边熟知的、令人感动的人和事,何不用文字记录下三个老师的一言一行?为什么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
  他那颗年轻的心脏怦怦直跳,久久地凝视着稿纸上的“师者”那两个字,眼前闪现着三个不同时代不同性格不同命运的师者的形象,清晰明朗仿佛刚刚跟他们分手。

  尚未脱去稚嫩的面庞,渗出滚烫的汗珠,沉寂的眼睛里,闪烁着炽热神奇的火花。身体紧张兴奋得微微颤抖,仿佛终于找到了开启那扇神秘大门的钥匙。
  他果断地做出了决定,不去应聘民办教师,一是感觉远远不够格,其次不能仅仅为了迎合别人而偏离自己的梦想。
  他知道自己的决定,将会触动很多人的神经,将会遭到多方指责,面临更加严峻的考验,但跟梦想比起来又何足道哉?哪怕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风势似乎减弱了,暴雨却没有停歇,屋里的水位涨到一尺多深,火炕成了大海中孤立的礁石。

  墙壁上爬满了蠕动的潮虫,几只耗子顺着墙壁钻到了棚顶上,惊恐地奔跑撕咬。
  蜡烛燃到了根部,火苗坍塌倒向一侧。蜡油顺着炕沿流下,滴落到水里嘶嘶作响。
  柳晓楠重新点亮一根蜡烛,坐起身做了几下扩胸运动,活动一下因长时间趴在炕上而发酸发麻的肩膀和手臂,眼睛仍盯在摊在炕上的稿纸上。
  这已是第三遍修改《师者》的稿子,稿纸正反面都像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衣衫,涂抹修改的痕迹重重叠叠。
  他接受第一次投稿的教训,不再急于拿出去示人,沉下心来反复修改雕琢,让自己不够成熟的文字沉淀几许。
  他趴到炕上,胸前垫上一个枕头,整理抄写《师者》第三稿,这是他最后的希望所在。
  得知他没有去应聘小学民办教师,或许是父亲不想跟他再次发生正面冲突,或许是父亲确实害怕他真的离家出走,父亲搬出了母亲跟他好说好商量。
  母亲好糊弄,母亲一直坚持让他接父亲的班,到矿山当工人。
  他跟母亲说了几点理由,民办教师没有前途,程义老师有学识有教学经验,干了多少年不也是没能转正吗?他去当民办教师,家里的农活就落在母亲一人身上,为了一个没有前途的临时工作累坏母亲,他于心何忍?
  能把母亲哄住就算万事大吉,父亲能理解更好,不理解也没办法。
  事情远没有他预料的那么简单,他忽略了另外一种制约因素的存在。
  关得玉关小云父女俩这回是一同沉默,好像是觉得以前看错了人,对他的所作所为彻底绝望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春节前他主动去关得玉家写对联,关小云没有露面,也没听见脚踏缝纫机的响声。
  关得玉倒是一个劲儿地夸他,毛笔字写得大有长进。可看他的眼神却是怪怪的,像是藏着掖着什么东西似的。
  开春后,村里传出关小云相亲的消息,男方是中学在职教师,师专毕业生。
  他不大情愿相信,可他在一个星期天,亲眼看见了那个男老师陪着关小云去河边洗衣服,亲亲热热有说有笑的。

  他像挨了一记闷棍,一时有点天旋地转。
  他识趣地远远躲开,心中的酸痛如同毛辣子在身上滚过,毒辣辣地从外痛到骨头里。小云是无可指责的,是自己不识抬举,是自己一无是处。
  农村女孩二十一岁都该抱孩子了,一次次地让人失望,还有什么理由有什么可取之处,再让小云无限期地等下去?
  母亲埋怨他傻笨傻笨的,到手的媳妇都能让别人给抢走。他装作不太在意,安慰母亲说自己还小,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过婚姻大事。
  好在他有一剂良药,小说《师者》完成了初稿,总体上还算满意,至少能感动自己。
  痛楚减轻了,换一个角度想想这样也好。不必再对小云抱有愧疚,不必再去想着如何兑现“等我有能力娶你的时候,一定娶你”的虚无的承诺,放下重负倒也轻松自在。
  小云有她自己明确的生活目标,他怀揣着不切合实际的梦想,一实一虚不在同一轨道上。他也曾试着把二者组合成两条平行相向的轨道,可总是隔着千山万水,一年多来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是什么让自己感到伤痛?不过是可怜的自尊,受到了一点轻微的伤害。
  蜡烛快要再次燃尽时,柳晓楠抄写整理完第三稿,手腕胳膊前胸后背发麻发酸发胀。他甩甩手腕站起身,把稿子套在塑料袋里,放进挂在房梁上的旧书包里。
  他看了看水位,还差半尺来高涨到炕沿下,可外面风停了雨小了,淅淅沥沥时断时续。他放心了,仰面躺在炕上,放平身子,双臂伸到脑后,缓解前胸的酸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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