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颖坐在姑妈的自行车后座上，看到亲人朋友，她欢快地跳了下来。华天龙异常兴奋，又打起了机关枪：“小颖，你饿不饿？我妈今天炸了萝卜丸子，炖了两个大猪蹄，到我家吃去！前几天我表哥来我家，给我带了两盘新的游戏，你不是喜欢超级玛丽吗？一起玩会儿呗！”

　　谢庆云严肃地说道：“华天龙，你一放假，就想着玩！你就考那么一点分数，你爸妈开家长会都抬不起头来，你可倒好，还没接受批评，就拉着小颖一起玩游戏！”
　　华天龙苦着脸说道：“谢老师！已经放假了，可以放松了！大人劳累了一天，可以看电视，喝小酒，打牌，下象棋……我们辛苦一个学期了，就不能放松一会儿？”
　　“呵！你辛苦？你说说，怎么辛苦了？！”
　　华天龙愣是没想起来。
　　谢庆云讲了一天的话，铁打的嗓子也受不了了，但是面对这个“问题学生”，她的教师之魂又燃烧了起来，“你睡觉累着了？跟朋友打闹累着了？还是不写作业累着了？汪浩川累着了还有可能，你整天混日子，还好意思说累！……”
　　说了两三句，华天龙的眼神又放空了，谢老师的话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咒语，在他呆滞的目光里形成了一个个抽象的字符，在他面前纷乱地飞舞着。谢庆云很是无奈，疲倦地说道：“你看看，你就是这样，老师说多了，就变成耳旁风了，我说什么你都不在乎……就因为这样，你的成绩才一点儿起色都没有！你要是稍微用点儿心……”
　　“姑！”谢颖打断了姑妈的做法，说道：“现在是在家门口，不是在学校！”
　　“好吧……”谢庆云无奈地说道：“不管我多么苦口婆心，你们只会觉得烦。”
　　“不烦不烦！……姑，我可以去天龙家玩一会儿吗？”
　　“去吧！”谢庆云说道：“吃晚饭之前一定要回来！不许在别人家里吃饭！”
　　“好嘞！”
　　除去谢冲，其他三个孩子异口同声，欢呼雀跃。看着他们的背影，谢庆云也温柔地笑了。虽然她经常批评学生调皮、散漫、不认真，可是看到他们天真无邪的样子，她又特别欣慰。无忧无虑的童年，真的太美好了呀！
　　“咦？谢冲，你不跟他们一起去吗？”

　　“不去了。”谢冲潇洒地甩了甩头，像个成熟的靓仔：“我早就不玩游戏机了，没劲。”
　　可是他的手指头在口袋里跳跃着，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也很想玩。
　　跑到了华天龙的家门口，谢颖回过头来，看着堂哥，欲言又止。昨天晚上她碰过钉子，被堂哥的冷漠伤得不轻，她才不要主动跟堂哥讲话！
　　不过，看到堂哥孤单的样子，她又于心不忍：“哥！你要不要一起玩儿？”

　　这是一个服软的大好机会，但谢冲还是高傲地昂起了头，转身便走了。
　　三个小孩子被谢冲给气到了。
　　汪浩川向来温顺得像只小白兔，但他也生气了，他不满地跟谢颖说道：“说实在的，我真的感觉……你堂哥看不起我们。”
　　华天龙故意大声嚷嚷，就是为了让谢冲听到：“不用感觉！他就是瞧不起人！哼！你们说说，什么眼看人低来着？”
　　“行啦！”谢颖刚才埋怨哥哥，现在又心软了：“他好歹是我们谢家人，你们不能这样说他。”
　　“好吧。”华天龙乖乖闭嘴。
　　谢颖惆怅地说道：“我爷爷奶奶，还有我姑都跟我说，我堂哥也挺可怜的，他心情很不好。等过一段时间，他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应该会好很多吧？”
　　华的话，谢冲全都听到了，他并没有很难过。他现在的心态就是看不起人，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如果有个人骂他一顿，他就可以骂回去，那样就痛快了。可是他没有这样的机会，这条胡同里的小孩子都不喜欢吵架。他失落地走回家去。

　　他想玩游戏，但他固执地认为，他跟这里的孩子是不一样的。他不要跟他们一起玩。
　　散了会，回到家里，周明理始终静不下心来。
　　李成德说得对，周家家大业大，他不必指着那点死工资吃饭，但他是校长，学校里有那么多吃不上饭的老师，他能不愧疚吗？
　　老师一次次来找他，他一次次做出解释——钱不是他发的，他在财政局和教育局之间来回跑，但人家不发，他没办法。

　　他努力过了，可他真的尽力了吗？
　　他转来转去，还是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家里。
　　赶在下班之前，他还要再跑一趟财政局。
　　因为来了太多次，财政局教科文处的朱科长都认识他了。周明理也认得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得很漂亮，但喜欢用眼白看人。
　　在进她的办公室之前，周明理得先调整呼吸，告诉自己一定要沉得住气。他比朱科长大很多，资历也比她长很多，但在跟她打交道时，他总是频频败下阵来。
　　远远的，还没进办公室，周明理就听到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胡科长尖着嗓子大叫道：“你说你是语文老师，我说的话你能听懂吗？东海镇中心小学不是市直学校，不归我管，你要钱，跟你们东海镇要去，别在我这里耍无赖，行吗？”

　　跟她吵架的人同样不甘示弱，也大声吼了回去：“在东海撤镇的那一年，学校就改名了！是东海实验小学，不是东海镇中心小学！你这个当官的，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管它的名字是什么呢？反正，发钱这事不归我管，跟你们当地财务局要去！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看门的是吃白饭的？普通小老百姓都能闯进来？”
　　听到最后一句话，周明理心脏骤然一停，差点儿没缓过来。
　　看来，吵架的人也被这话给伤着了，战斗力大打折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明理怒火攻心，快步走了过去，他要去给那个吵架的女孩子撑腰。
　　吵架的不是别人，居然是他的邻居谢庆云。
　　谢庆云穿着老旧的枣红色棉外套，围着黑色的围巾，穿一双黑色的棉鞋，站在那里，朴实得像是冬日里的一棵树；而她对面的朱科长穿着杏色羊毛衫，一条紧身牛仔裤，脚蹬一双锃亮的高筒皮靴，她还烫着精致的小卷，染着猩红色的指甲。恐怕整个来城都没有人比她更时髦了。
　　朱科长得意地说道：“你冲我发脾气，这是什么道理？不过，你还年轻，我不怪你，请你搞清楚状况，以后不要再来找我的麻烦，好吗？”
　　谢庆云肩膀耸动，努力克制住哭声：“那你让我怎么办？”

　　“嗯？”
　　“就这半年，我已经有好几个同事辞职了。撑到现在的，都没钱过年了。那么多老教师，上有老，下有小，你让他们去乞讨吗？”
　　“我说……”朱科长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你们怎样，跟我没关系……”
　　“你不是父母官吗？你的百姓要饿死了，你怎么没关系？”
　　咦？
　　朱科长居然被问住了？
　　她抿了抿嘴唇，不甘示弱：“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公务员，我管不了那么多。”
　　“是吗？刚才你还说，我这个小老百姓怎么闯进来的？我还以为，你高不可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