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悲秋》
第8节

作者: 昉溪大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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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拿到手里一看,哇,好漂亮,平平整整,做工细腻,还是毛料的。让我最欣赏的是帽子里面一块衬布上用塑料纸蒙着一个手工制作的商标,上书:大华制帽厂。隶书字体,飘逸宛丽。五个字的底下画有一朵盛开的玫瑰花,充满生命活力。
  我与他萍水相逢,怎么好意思收下这样精美的礼物?我有些难为情。
  老人说:"别不好意思,小兄弟。戴上让我看看,合不合适?"

  我把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羞涩地看着他。
  "正好,不大不小。戴上这顶帽子,头就不冷了。"老人慈祥地说。
  一面挖泥,一面不由得想起母亲曾经反复叙述的一句话: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酒肉朋友除外)。
  上了舌头的话,没错。
  中途休息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走过来问我:"你知道送你帽子的人叫什么吗?"

  该死!收了人家的礼物居然没有请教尊姓大名,我红着脸说:"惭愧,不知道。"
  "他叫华山,上海人。"
  "怪不得帽里有大华制帽厂的商标。"我若有所思地说,"他的普通话说得真标准,听不出上海话的口音。"

日期:2010-11-06 12:27:27

  "他是一个导演,普通话自然是很道地的。"
  "他是电影导演?"
  "你不相信?"
  我不是不相信,而是在想,那个时代的我,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年轻人,为什么能得到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关怀?是我潜在的气质让他觉得值得珍惜,还是博爱的胸怀让他愿意去帮助每一个弱者?
  戴眼镜的朋友又问我:"你知道你头顶的帽子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我摇摇头。
  "昨天他看到你头冷,回监以后,一晚未睡赶做出来的。我和老华同监,亲眼看到他把自己的一条旧毛料裤撕了,拣了一些好一点的布块裁成制帽的各种片料。"
  "监内哪有刀?"监房里是不许藏金属利器的,我不禁疑惑。
  "以前有人吃饭不小心将瓷碗打碎了,老华随手藏了一块,并在水泥门框上磨成薄片,平日可以用来裁纸,剔趾甲。"
  我好奇地说:"监内没有针,怎么缝?"

日期:2010-11-06 12:47:53

  "吃饭不是要发竹筷吗?竹筷的一头是圆的,另一头是方的,老华从方的一头劈下一丝,沾了水在水泥门框上磨,来回转动,一直磨成针的模样。你也许要问,竹针是实心的,怎么穿线呢?老华用瓷片刀在竹针较粗的一端劈一丝裂缝,把线夹在裂缝里,他经常用这根竹针替我们缝补衣裤。"
  "哦——,那么线从何处来?家里寄来的吗?"
  "不。是从洗脸毛巾上抽下来的。"
  "从毛巾上抽下来?"
  "对!毛巾是用一根纱线一根纱线制成的,只要找到它的线头,慢慢地抽,抽完了经线,再抽纬线,一块毛巾可以抽出很多线。"

  "晚上监内没有灯,怎么看得见做呢?"我不敢想象。
  "监外不是有探照灯吗?老华凑着探照灯从门缝里透进来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缝。他不打扰别人的休息,静静地坐在那里穿针引线。下半夜我起来解手,他还在专心致志地缝。"
  孟郊曾经写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诗中亲切而真淳地吟颂了一种普通而伟大的人性美--母爱。我是老华的什么人,一个素不相识,偶然相逢的陌生人,他为什么要这样不辞劬劳,借光夜战?听到这里,我不能自己,灵魂在颤抖。

日期:2010-11-06 13:25:48

  待我情绪平静以后,眼镜朋友又说:"还有一件更麻烦的事。"
  "什么事?"
  "帽里的那五个字和玫瑰花,你知道是怎么画上去的吗?"
  "怎么画?"
  "监房内的墙壁上不是有用墨汁写的监规吗?你们监房有没有监规?"

  "有。"
  "老华用竹针沾水一点一滴从监规的每个字上刮下墨汁,聚在一起慢慢调匀,然后再画在纸上。"
  "这要花多大精力!"
  "是呀,老华就是这么一位热心肠的人,忧人之所忧,不遗余力。你看,我头顶上的帽子也是他做的。"眼镜朋友感慨地说。

日期:2010-11-06 14:36:53

  老华是一座山,一座巍峨的山。
  这座山既是仁慈的,也是坚强的。它那铮铮的身躯何曾在风雨中弯过腰,它那不倔的头颅何曾在雷电中俯过首?但他宽容,仁爱,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别人却不张扬。
  我凝望着在对岸抽烟的老华喃喃自语:"这样的好人为什么要判刑?"
  "因为他导演了一部反映人性的家庭伦理悲剧片,领导认为他抹煞了阶级性,宣扬了封资修,判刑15年。"
  "哦——,人性!"

  不能写人性,不能演人性,只能宣传阶级斗争。
  那么,阶级性又是什么呢?
  人类的真善美、假丑恶,是人性、还是阶级性?

日期:2010-11-07 10:45:27

  三天以后,我被押走了。
  来不及说一句告别的话,来不及再见一面,我就离开了场部看守所。
  我以为今生今世再出见不着华山老人了,闲空时拿出老华给我做的帽子,老华戴着老花眼镜穿针引线的形象立刻浮现在我眼前。平时我舍不得带这顶帽子,把它深藏在箱底。
  山不转水转,十年河东又河西,两年以后我被调往三分场四中队,居然在那里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华山老人。
  年近花甲的华山老人仍然是那样的慈祥、开朗,见了我嘘寒问暖,一脸笑容。

  年纪大了,干不了重活,政府干部让他干点轻事。春季拔草,夏季搓草绳,秋季在稻田里赶麻雀,冬季搞宣传。当前正值秋收前夕,稻谷即将成熟,稻田里到处是麻雀,老华天天在稻田边的田埂上赶麻雀,扮演着稻草人的角色。
  老人很认真,不断地在田间巡回,拿着一根长竹竿。竹竿顶端绑着一块红布,舞动的红布,远远望去,像一团火焰。
  天刚亮就听见老华"哟嗬""哟嗬"的喊声。别看他老,声音宏亮,四处飘扬,宛如古刹里的钟声。许多犯人都喜欢听他呼喊,好像不是在赶麻雀,倒像是对灵魂的呼唤。"哟嗬——魂兮归来","哟嗬——魂兮归来"。一声声,一字字,撞击着人们心扉,让人叹息拒腕。

日期:2010-11-07 11:10:39

  尽管老华不断吆喝,秋收季节,麻雀真多,一来就是一大片,唧唧喳喳,与人争粮。你在东边赶,牠们就往西边飞;你到南边叫,牠们就去北边逛。老华一个人顾不过来,跑得满头大汗。干部给他派了个助手叫马路,帮他一起赶。
  说是帮他,其实也是聋子的耳朵——有其名无其实。
  马路年纪虽轻,神智却不正常。听人说这孩子原先很聪明,后来因为父亲被镇压,心里不服气,站在父亲坟头举手宣誓,一定要为父亲报仇。那年他才15岁,初中没毕业。有同学告发了他,学校将他扭送到公丨安丨局,结果以现行***论处,判刑5年。服刑期间,又有人检举揭发,说他写所谓的反动标语(后来有人透露,某某犯人想立功赎罪提前释放,故意设计陷害他),结果被加刑15年。从此马路失去了正常理智,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成了一个废人。

  渴了,不知道喝水,饿了,不知道吃饭。冬天冷了不知穿棉袄,夏天热了不知换单衫,成天腰间捆根稻草绳,拖着一双鞋,踢踏踢踏,这里逛逛,那里站站。天马行空,独来独往。
  小便经常拉在身上,也不知道换洗,湿了干,干了湿,臭气冲天。大家不敢靠近他,太脏。幸亏有些好心人,看不过眼了,帮他打点水擦擦身,替他洗洗衣裳,到时提醒他喝水吃饭。不然,他的命早没了。

日期:2010-11-07 12:11:26

  自从来了华山老人,马路的生活才有了改观。老华管他喝水,管他吃饭,按时叫他大小便,像照料小孩子一样。衣裤脏了,老华洗;鞋子破了,老华补;晚上睡觉,老华让他睡在身旁。队里的干部嫌马路是个累赘,乐得让老华照应他。
  老华与马路好像爷孙俩,一个在东边叫,一个在西边喊;一个舞红布,一个挥衣裳。有人说,这两人倒是一对不错的搭档。
  有一天走着喊着,老华突然听不见马路"哟唏""哟唏"地呼叫,正想到西边看看,忽听有人惊叫:"不好了,牛棚失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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