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通人的思维里，中医的医术高不高全在前头那个“老”字，有老才有价值，才值得信服，要是只提中医会让人把他们跟“扯淡”联系到一起，好像只有等到老了，才能留下几个真的。这位坐堂的大夫，不但年龄够老，“品相”也好：顶着一头稀疏的银丝，身体既不干巴也不懈怠，脸上的皱纹一道是一道，皱得健朗，把鼻子眼睛嘴规规矩矩挤在中间，眼睛有种老师上课时的权威，一副“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的架势，虽然坐着，却让对面的人禁不住要仰望。

　　日期：2012-03-27 22:08:31
　　病人们的开场白大都一样，先以“大夫”开始，然后大概说一下病情，末了以“麻烦大夫给看看”结尾。老中医会面相平和地看着病人倾听着，等病人说完后推过来一个墨蓝色的微型枕头，庄重地说：“来，把手放顶上。”
　　李茂的脉诊了十几分钟，左手完了换右手，很是认真，只凭这架势，李茂就认定他的病看得好了。
　　诊完脉，大夫就要说病情了。李茂具体的都没听懂，但大概知道了自己的病是得了肾炎只用西药的缘故。西药治标不治本，只是一味地消炎，对肾脏失于调养，时间长了，导致肾气虚耗过大，肾气太虚，则水不能行，因而潴留下体。
　　大夫说着，李茂不觉地瞪大眼睛张着嘴，恍然大悟地点头，一面还在心里后悔，早点儿来就好了，哪至于让肾气虚到这个地步。于是登时就交钱买药，拎着一大包中药回家熬去了。那天很晴朗，阳光围着他打转，和他的各个器官打招呼，当问候到他的笑脸时，仿佛听它说：“这下可要好了！”

　　日期：2012-03-28 22:13:21
　　（17）
　　大多数人是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而更多的人，却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清晰。这些人只能茫茫然地听从别人，喜怒哀乐也由他人牵引，人说好，他就高兴，人说坏，他就悲哀；当人说好却没等来夸奖，他又失望，于是再去另找别人，听别人宣布他的好或坏，再度因他人而高兴而悲哀。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那些挂着期许的惨淡笑容的普通人的人生。

　　李茂满怀希望地喝着老中医给开的黑药汤，难喝的程度难以界定，可他是过了半个月才尝出那药汤多么令人作呕。原因是他的病情不大见好，腿是不那么肿了，可身上却越来越软了，倘若赶在这时杀只鸡，那么他一定向人们演绎什么叫手无缚鸡之力；并且还新添了头晕，躺着起来晕，坐着起来晕，蹲着起来更晕。孙红很忙，早出晚归的。忙大发了就容易发脾气，李茂不但不敢说自己的状况，少不得还得强撑着精神哄孙红。孙红初次挑门面做生意，难免紧张生涩，把所有精力都用上了，跟李茂的交流都是可有可无的，更没留意到他黧黑的憔悴的面庞。

　　日期：2012-03-28 22:13:41
　　昨天是周一，也就是说今天要送儿子去幼儿园。又是个好天儿，春风凉凉的，吹拂着堤上嫩绿的柳枝，再过几天柳絮又要满天飘了，飘在嫩绿柳条的背景——那一方透明蓝的天上。今儿的天真蓝，桃花源里的天应该就是这颜色。可是这样的天，这样的树，这吹过身体的凉凉的风和在睫毛上打出彩虹的晨光，却没让李茂感到那一派春意盎然的清爽。牵着儿子的手的李茂的感觉就像刚喝了一斤白酒，躺在腊月夜里农家的炕头上，脑子是昏沉，身上是昏热，眼前是昏黄，这时候让他动比什么都难受。

　　幼儿园不远，可李茂还是直奔更近的停出租车的地点。这几步路耗光了他剩余的力气。回来时出租车停到门口，通到二楼家的那三十八级台阶李茂是当做山来登的，最后只差爬了。带着一头虚弱的汗栽到沙发上——李茂连回卧室的力气都没了。
　　李茂皱着眉，咧着嘴，喘着气，谁都知道它们同时出现在脸上叫痛苦。先时李茂的所有思想都化成意志帮着身体跋涉了，现在躺下了，它才拾回本职：思考。李茂不愿意把事情想得太糟糕，可脑子里还是人心惶惶地乱嚷：完了，完了，这样可麻烦了！
　　日期：2012-03-28 22:14:07
　　小花看见这样的儿子吓了一大跳。她早发现了儿子的脸色不好，但她不晓得那意味着什么，不过儿子现在的表情意味着什么小花十分清楚。她走过去，左肘按着沙发，翘着脚，手伸直过去摸儿子的额角。小小的手，摸到的也有限。儿子睁开眼，小花这次快了，抢在别人开口之前说出了想说的：“有病啦？挺难受啊？要不上医院去吧！”

　　“不用，躺一会儿就好了！”李茂颤微微地说，呻吟很像融雪形成的临时溪流，流着流着就快要流干了。说完又把眼睛闭上了，屋子里静静的，没一点声。过了一会他才从这静里察觉出问题，睁开眼，母亲果然还站在原地。
　　“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儿累，躺一会就好了，你该干啥干啥去吧。”
　　日期：2012-03-28 22:14:30
　　小花也认为自己笨，但她此刻却坚信儿子说的是假话，他绝不是累。小花听他的声音就像是从屋檐下鸟巢里掉在台阶上的小鸟，被孩子从窝里偷出来丢在路边的刚出生的小猫，不管说什么，那奄奄一息似的脆弱是一样的。李茂一直闭着眼还好些，这么一说话，反倒把她的心疼刮起了浪，忍不住吭哧吭哧哭了起来。不管什么样的母亲，从孩子降生的那刻开始，就把自己的泪腺和子女的痛苦绑定了，孩子的痛苦一动，母亲的泪就跟着流出来了。

　　“你看你哭什么，我又没怎么地！”把妈都吓哭了，自己看样是真不成了。李茂想着，险些也哭了。
　　小花想儿子说的对，又没怎么，她哭算什么呀？于是赶紧揩了两把眼泪，哽噎着说：“你早晨没吃饭，我给你买几个包子去呀？”
　　“不用，我不饿。”李茂有气无力地晃晃头。
　　“那你想吃点儿什么？瓜子儿嗑不？”小花又问，殷勤地前倾着身子。
　　“啊……行，买去吧。”李茂支走了母亲，再这样站他身边儿嘘寒问暖，他就撑不住了。
　　日期：2012-03-29 22:07:37
　　（18）

　　李茂整天差不多都在家趴着了，活动一下也是减缓了数倍的慢动作。麻友打电话来邀约，他推了。好像昨天前天他都推了，那两次是找了借口，这次是直接回绝。麻友是固定的那几个人，缺一个就等于缺了一切，有点不悦，半认真地说，怎么赢一回还撤了，那几个钱不至于吧。李茂想不起来上次打麻将是否赢了，他忘了，也懒得申辩，随便他们怎么想吧。

　　李茂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把生命里那些不重要的全部忘了，他发现自己基本失忆了，脑子里只剩了“接儿子”这一个念头。于是李茂再次挣扎着起来，像早上送儿子上学一样艰难地去接儿子放学。
　　春天下午的阳光不像秋天，是那种纯正、浓厚有重量的金黄色，而是淡得多，像是金子沉在清澈见底的溪水里，颜色里掺着透亮的白，同时还有少年轻快地跳跃，只要人曝露在阳光下，就会被她们擅作主张地铺得满身，走一步甩掉一身，马上又铺上来一身，小小的温热嬉皮笑脸地往身体里钻，钻得心痒痒。她们还调皮地在脸上从腮边到耳后七手八脚地扯着，最后弄得人一个不留神，嘴角便笑皱了。

　　日期：2012-03-29 22:07:57
　　这样的春天李茂自己有记忆的也有过二十几个了，怎么从没体会到这是上天的恩赐，只不过是心情好时的锦上添花，笑着赞一句：“今天这天儿真好！”；心情不好的时候，这样好的天气也都是白搭，对生活无益。他放眼四顾，眉头紧扣、满面愁容的人比比皆是，也许就因为朋友一句无心的错话，因为丈夫背着自己出去跟人喝酒，因为妻子出去跟人打麻将，没按时回家做饭，或者就是突然想起来赚的钱每个月都没有剩余。李茂想告诉他们，那么活着好不值啊！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躺在春天里，晒晒太阳，听听鸟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