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反问：你爱我吗？但我说出口的话却是：难道你希望我天天和你吵吗？我很庆幸没有说出前者，不然那将是无休止的战争。我厌烦战争。
　　但也有吵过，那是我实在受不了的时候，那完全是一种本能冲动，好在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少，我已经逐渐习惯了压抑这样无益的本能。
　　日期：2010-12-17　00:22:33
　　这一两年来，王莉突然想往县城里调。她有个姨父在教育局好像当副局长，她给我说了好几次，让我和她一起到亲戚家走动走动，我嘴上应承下来，但总推说没空。她后来一个人去了，回来的时候两眼泪汪汪的，看来是官亲戚不大待见。这个情形我自然很小心，赶紧递过去一杯水。
　　王莉却把水杯摔在地上。

　　咱们有话好说，别摔东西成吗？我去收拾地上的玻璃。
　　可她劈里啪啦，拣那些不值钱的东西，杯子啦碗啦镜子啦摔了个遍。边摔边吵：让你去你不去，你知道我去了人家怎么说吗？——嗯？想调城里来？那你家里人呢？很大架子嘛？小莉啊，你们结婚也有几年了吗？你说，你们啥时候来过？
　　她学着她姨父的腔调，一幅尖酸刻薄的样子。我拿毛巾给她擦泪，对她说：别摔了，摔坏咱不还得买。人家不办就不办嘛，有什么了不起，依我看，这里比县城强多了，至少，县城房子多贵啊。
　　你怎么不和人家比比？人家都是往高处走。你看人家小刘，和你一起来这里的，现在调到了县一中当班主任，光每月收礼都比你工资高，再看人家小张，现在都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了。你呢，还是普通教师一个，每月发的钱还没有我多，亏你还是省师大本科生，还不如人家专科生，你怎么混得啊你？我都替你害臊！
　　日期：2010-12-17　00:23:46
　　为什么要和别人比？人家吃燕窝，我们吃猪肉好不好？人家吃猪肉，我们吃白菜好不好？难道吃燕窝一定比吃猪肉营养？难道吃猪肉一定比吃白菜健康？我的同学里面，还有在省委里的呢，但那又如何，我就得给他磕头作揖？任他再富贵，不还是吃喝拉撒制造废物废气吗？我到这里教书，是我自愿的，我以前不后悔，现在不后悔，将来也不后悔。再说，如果我是那样的人，我就不会来这里，也不会认识你，更不会和你结婚。我有些生气了，并且越说越气。

　　你怎么不后悔啊？！后悔咱就离婚，你以为谁稀罕你啊！你，就是个窝囊废！我怎么瞎了眼，嫁给你这样的废物？！你这个连老婆都养不起的窝囊废！王莉又歇斯底里起来。
　　这是我和她吵得最凶的一次，后来连电视机都砸了，只是事后都记不起到底是谁砸的。
　　这次吵架让我坚信了以前的做法是正确的：不要争辩，永远不要争辩。
　　这就是我的婚姻，像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样过日子的婚姻。
　　所以，美姿，我读了信，感受着你的不幸，你的悲痛，你的孤独，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王莉是对的，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是一个废物。此时此刻，我不无悲哀地想到：美姿，你为什么要爱一个废物呢？
　　祝你开心，美姿。

　　（啊，写下“开心”这个两个字，我感觉我有些虚伪，美姿。想想你过得生活，你怎么能开心得起来呢？——但我还是希望你开心。）
　　　　明玉
　　　　　×月×日
　　日期：2010-12-17　01:04:29
　　8.美姿致明玉：我们也该享受阳光和雨露

　　明老师：
　　你好。
　　读你的信，我既感到安慰，又感到心疼。
　　安慰是因为你果真拿我当你的红颜知己，你在信里诉说你的愁苦，正如我对你所做的那样，啊，我真真切切感受着你的寂寞，正如你感受着我的孤独，我感觉我们的心在接近——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让我感到欣慰的事情吗？所以，明老师，读着你的信，默默地想你，我是真的感到开心。我怎么能不开心呢？
　　心疼是为你过得太苦。明老师，我不明白，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好人，竟然会得不到应得的幸福呢？我不方便议论你的妻子，然而我要说，她拥有过一块闪耀着七彩光芒的宝石，可是她显然没有珍惜，她像对待平常石头一样对待它，她拿它来垫桌子。
　　明老师，每看到你对自己那样苛责，我就心疼得落泪。你总是自责不能帮助我什么，其实没有你，我怕早就撑不下去了。你又老说自己没有用，其实是这个社会太世俗太功利。前几天我看了一本书，是关于梵高的传记；如果用我们今天这个金钱社会的标准看，梵高又何尝不是一个废物呢？

　　谈到读书，明老师，这些年，我读了一些书，大多是文学的。起初，我读书，全是因为你，因为在我心里，你是那么博学，我不想自己显得浅薄；但读着读着，书就成了我生命中不能缺少的东西，它使我心中的寂寞和孤苦不那么难捱。
　　日期：2010-12-17　01:05:23
　　但读书只属于我自己。有一次，一个熟客在我的枕头下看到一本书，那是客人来前我正在读的，顺手塞到了枕下。他突然感到很惊奇，睁大了眼睛问：你竟然看米兰•昆德拉？我有些生气地说：有规定妓女不能读米兰•昆德拉吗？他来了兴致，缠着我要和我聊文学，我冷冷地说：对不起，我只卖身。
　　这个熟客据他自己讲，是个大学教授，我们便称他教授。教授人不错，至少从不难为我们姐妹，从没有什么变态的想法，我们也都乐意做他的生意，甚至客人少我们又比较闷的时候，会CALL他来打牌，因为他是那样风趣，几句话就能逗得刚受完客人气的姐妹们破涕为笑。自从这一次之后，他几次来到店里，都不找我，连洗头都故意避开我。有一天我碰到他，忍不住开玩笑说：怎么，教授也会生气吗？

　　他摘去眼睛，微笑着说：哎呀，这不是读米兰•昆德拉的美女吗？
　　我的脸红了起来。这时候心姐走过来给教授点上一支烟，然后把我推到教授身上说：美姿，你怎么把教授得罪了？来，给教授陪个罪。唉，我说教授，你看美姿多可人儿啊，你就别生气了。
　　教授用手揽着我，对心姐哈哈一笑：我才没有生气——你不懂的。然后他拉着我走到楼上的房间。我刚要脱衣服，教授却摆手止住了：别，我只想和你聊天。
　　教授说：我真的没有生气，不仅没有生气，还想向你道歉。不找你，是因为我忍不住会和你谈文学，然而这显然伤了你的自尊。美姿，你是我遇到的奇女子，古代的柳如是、苏小小也不过如此，不，她们或许才情胜于你，然而谈到理想的追求，人格尊严的坚持，却实在不如你。
　　日期：2010-12-17　01:06:26

　　不知为什么，我的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我略带忧伤的说：什么人格尊严？我哪有什么人格尊严？我是一个妓女……
　　教授忽然捧住我的肩，激动地说：别这样说。美姿，你完全不用妄自菲薄。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在出卖着什么。有的出卖知识，有的出卖良知，有的出卖权力，有的出卖灵魂，有的出卖亲人朋友，有的出卖正义公理，而你，美姿，你只不过出卖肉体，你自己的肉体。我一直不明白，凭什么一群出卖良知和灵魂的人，可以对一部分出卖属于自己的肉体的人指手画脚，并且以为自己天然地拥有指手画脚的权力呢？美姿，这个世界上，还抱有理想的人，本来就活在夹缝中，你又为什么要给自己再压上一块砖呢？美姿，睁开眼睛，坦然地面对这个罪恶的时代吧，你比许许多多人都要清洁！

　　我趴到他的肩头呜呜地哭了起来。那一刻，明老师，我把他当成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