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5-24 00:2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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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回忆的无用
　　回忆是最无用的东西，它只会叫人脆弱。人站在过去面前，如麦芽糖糊的纸窗户，一碰便裂，裂纹像松树剥落的树皮，找不出完整一块。我的回忆十分漫长，十分钟等于十年。十分钟能回忆完十年，说明我的过去其实十分短暂。回忆的十分钟内，自一个年轮的黑洞穿越至另一个年轮的黑洞，过去的十年一幕一幕便快进闪过，快过机枪口子丨弹丨连发。黝黑洞孔里内容惊人的苍白，如同打满马赛克的裸女图像，最关键处缺失严重。我边回忆边想我的十年，就这么过去了，桥边一站就是十年，坐着的窗外铁轨枯燥无味的闪动就是十年，雪夜独巷里路灯下拉长的孤独背影淅淅沥沥就是十年，尾随某个面目模糊的佝偻身躯吃力爬上十楼，站在天台犹豫一会，突然全身颤栗，缓缓张开双手站上去，目无表情纵身一跃，想保持自己一只鸟的姿势，身体却像被风卷走的废纸以丑陋的扭转状态反方向运转，身体从楼顶到楼底冰冷水泥地板的瞬间就是十年……过去十年的所有，都抵不上十分钟回忆。是我主动删除了过去，还是过去隐藏了我，或者是我根本没有参与过去，也不存在于当下，注定不可能有未来？它没有剧情，十年只剩在手一堆碎玻璃，每小块上都是十年的片段，无论如何串连不起来。连光彩也没有，全是黑白两色。我在我的回忆里，要么被黑暗吞噬，要么被黑暗抛弃，在白的世界里自己白得像阳光找不到影子，也找不出形状，出镜与不出镜都不能在画面留下印记。它们都那么陌生，陌生到我怀疑是不是拥有的不是自己的回忆。可我止不住还是想回忆，一轮又一轮，用一个十分钟再加一个十分钟，仔细筛选比碎纸机碎过更凌乱的片段，想拼凑出完整的十年。每次都是徒劳。这样周而复始的事情叫我颓废：那么我活在现在的意义，不过是在又一次制造一帧被未来某天的回忆当成空白的画面。

　　想到存在就是空白，不能不令人脆弱。可也不得不想。在医院对面路口，临时露天停车场内，我在租来的车里假装仰躺，靠车顶的后视镜盯着医院正门出口已经有三个小时。这说明，我已回忆了自己那个断珠式的十年至少十八次。频繁出入自己的过去，不知道我到底要查找些什么。
　　我是跟在陪同青龙曾一起进去夜总会的女人身后到了医院。她很好认，裸露的左肩纹有朵蓝色蔷薇，没有叶片，花朵呈半开半苞。纹身的颜色在夜晚是黑色，白天就是醒目的亮色。她并没有打算要遮住它的想法。纹身同女人新的发型，新的短裙一样，从来不是只为了让自己一个人欣赏。
　　她一身空姐职业装拖着黑色拉杆箱进了个墙壁都是青灰色的小区，坟墓的颜色。再出来就换上件黄白格子紧身背心，白色裙子短得弯腰下去，可以穿过光光的空隙见到前面的丨乳丨沟。凭着她左肩上的蓝色蔷薇，我的车跟在她身后不紧不慢，既不至于跟丢，也不让她产生警觉。她伸手招了部的士，却在一个卖场门口停下，直接进了地下负一层超市。这让我有些失望。她并不是去会客。一条无意义的线索，正被证实没有任何价值。她与青龙可能没有任何更深的关系，那晚进去被青龙搂在怀里的有两个女人，她只是其中一个。我也是急得乱了方寸，这样没有意义的线索也花起精力跟踪。

　　四十分钟后，她走出来，手里多了两袋东西。一个是手提袋红色礼盒，另一个是小号水果篮。又让我生出些兴趣，水果如果是自己吃就不会买下整个果篮。是去探访某个刻意藏起来的人？她能引领我找到躲藏起来的目标？我一阵紧张。
　　马上再次失望了。车停在医院门口。女人是去探访病人。青龙什么样的地方都可以躲，唯独不会躲在医院。可是既然来了，唯有跟到她最后回到她的小区为止。
　　谁料想到这个女人进去大门后，像投进水塘的石子悄然无声，一呆就是三个小时，还不见她现身。
　　我都干了什么事？时间越来越紧，离限期仅剩最后两天半，我居然用了半天时间在跟踪一个没有任何可能线索的女人。我应该盯紧接近别墅区的任何车辆，青龙不出现，为里面十几个人配送给养的车辆可能会带给我更多意想不到的资料。那样的蹲守才有价值。人要做有价值的事。
　　守候女人出来的时间里，回忆中的十年反复在台上幕布跳跃，被自己翻得卷了页脚，依然没有一页完整的连环画。我感觉车的天花逐渐抬升，四个车门左右分开愈行愈远，人忽然腾空而起，底盘深深的往下沉去。我在一辆被放大了十万倍的车内，突然发现自己悬在半空的恐慌与空洞：自己的身体正惨白得像张透明的油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