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帝王……”慕容冲低低重复着，在阳光透入树枝丝丝缕缕的光线中，清冷的嗓音里有压抑的脆弱与决绝，如撩了朦胧雾气般飘散在风中，“朕会做到，即便一时做不到，朕也不会让任何人再夺走慕容氏的江山。“
　　他轻笑，优雅地仰起头，手心里的花瓣紧紧地捏在指间，丢进风中，化成破碎零落的粉末，就像……
　　就像当年燕都邺城被秦军攻破时，那萧杀呜咽的秋风中传来的阵阵悲鸣，满城腥风血雨，溃乱无章，仿佛地狱一样……
　　等天下更乱。
　　不管是谁产生这样的想法，都应该是个很可怕的人吧？
　　但眼前白衣翩跹的男子，立在萧萧翠竹间，神色淡然，举止高贵，似乎是在告诉世人，鲜卑铁骑复仇归来那日，长安城中所有的灾难血泪，尸骨遍野的惨烈景象都与他毫无干系。
　　仿佛他从不是秦宫里任人凌辱的娈童，不是下令屠城三日的嗜血修罗，而一直都是许多年前那个在父皇母后，皇室族人里受疼宠，享荣华的尊贵皇子，小小年纪便手握重权的大燕中山王。
　　赵宝夕依偎着他，眼底隐隐泛着晶莹的泪水，唇边却梨涡深深，扬起一张娇媚的笑脸。她大胆地握住他的手，喃喃说道：“陛下，我一定会陪你，陪你等！”
　　六年前，在平阳太守府，她第一次见到慕容冲。
　　那一年，赵宝夕十五岁，刚刚及笄，还是个心高气傲，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千金小姐。
　　小时候有道士算命，说她命中注定遇凤凰劫，倘若不执着，此生便能安然富贵，若不然，只会落得个伤心断肠的境地。
　　她不以为意，只觉得道士疯言疯语。
　　所以，一次又一次，她违背父愿，不屑嫁世家公子，不屑嫁官家子弟，偏偏在那一日，父亲与她受人邀约去太守府，遇见了他。
　　彼时，花开正盛。月夜凉白，但见满目姹紫嫣红，缤纷醉人，或绚烂似霞，或凌乱若雪，或束团成锦，或薄软如玉。
　　一个雪白衣衫的少年，正独坐廊檐下，对着那满园芬芳自斟自酌，唇边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花树交错间，颀长单薄的身影映在地上，飘飘然仿佛月下仙。花妖娆，人淡雅，分不清是人衬花更美，还是花因人更香。

　　似蒙尘的明珠，似出淤泥不染的白莲，散发着属于他特有的那种雍容娴静，清冽沉静的光芒。
　　就在那时，她看到了慕容冲。
　　当时的十六岁少年，穿着不饰任何花纹的素色衣衫，一动不动地背倚廊柱而坐，静静凝视着手中的酒杯，宛若冰雕玉琢而成，秀美得不像真人。
　　“你愿不愿跟我走？”慕容冲微微笑着，眸色清冷干净，向她伸出了手，”我们一起离开……去更宽广的天地。“
　　她不懂他所说的更宽广的天地是什么，但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将手交到了他手中。
　　慕容冲所说的更宽广的天地，是大秦的国都，历尽沧桑的长安城。
　　当人人都在称颂英明神武，治国有方的秦王时，在欢呼大秦与日俱增的国力时，这个从云端坠落在泥淖里，沉寂了多年的落魄少年，却早已在心底燃起复仇的烈焰，誓要把往日的耻辱一一奉还。
　　而无论后来经历了多少生生死死的考验，赵宝夕至始至终是他最忠实的追随者。
　　日期：2014-05-14 16:29

　　穿过宫巷时，两旁绿竹疏影，风声细细。浮云散去，天色一碧如洗，尤其东方那一片苍穹，澄净得像是清澈的眼睛。宫墙外植着美人蕉，淡黄粉嫩的小小花瓣被风吹起，飘摇着越过高墙，如纷繁缭乱的心事，细细碎碎地洒落一地。
　　欢愉的，痛苦的，都过去了。
　　这风平浪静的日子，也快结束了。
　　貌合神离，无法轻易以真面目示人，以真性情待人的岁月，便是坐拥天下，山河旖旎，活到满头青丝变白发，能有多少是握在自己手中的？

　　春尽花渐逝，化作尘，葬于泥，总好过被无数人践踏。
　　一路无话，清幽的小道上，两人一前一后，相隔着两步左右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走着。碧瓦高墙， 再走一段，前方已露出鎏金宝顶一檐，掩映在苍翠茂密的松柏之中，曜曜生辉。
　　虽是日光明媚，花团锦簇，苻锦却无心思欣赏这份景致。
　　慕容冲踩着白石路面步上石阶，欲要离去，忽又停下，并不回头，只低声问：“那日听凝碧弹筝，你觉得如何？”

　　苻锦一怔，心头立时涌起一阵说不清的怪异，他不许凝碧弹开头的曲子，现在却说出这番话来，像是在试探自己，但其实也不明白他到底在试探什么。而当时听见那曲子时，倒是有一种异样的熟悉感，甚至脑海里一瞬间也闪过想要试着弹一弹的想法。
　　“我不知道，”她望着他清矍的背影，回答道，“没有人给我弹过筝，也没有人让我听过那样的曲子，我只是……喜欢她的弹奏。”
　　她没有告诉他自己失去了记忆，也没有提起她对那首名为《凤求凰》的曲子感觉有多熟悉。
　　她轻轻一叹，眨了眨眼睛，语带黯然道：“我从前体弱多病，爹束手无策，把我送到别处医治。后来老是梦见一个场景，我的面前放着一把古筝，漫天的熊熊大火，整个房子里都弥漫着呛人的烟味，我想逃出去……却无路可逃……”
　　她低下头，将十指交叉紧握，手心里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在这样微微颤抖着，终于向上一拢覆在眼睛上，努力驱赶那可怕而悲伤的梦境。尽管一再告诉自己不去想不去回忆，但就像是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怎么也摆脱不了。
　　碧水东流，春意正浓，有女子清脆的笑声隔了宫墙飘来，又有绚烂的日光透过青青碧叶，带起一簇簇粉白色花团，盈盈而坠。
　　慕容冲背对着她直直地站在原地，折回身来走了一步，良久，又退了回去，低哑着声音道：“你……做过这样的梦？”
　　那惊疑夹杂伤痛的神情，和一直以来留在她印象里雍容冷静的模样，竟有天差地别之感，让苻锦心里一滞，蓦地产生错觉。

　　觉得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平日里那个总是优雅含笑，高深莫测的帝王，而根本是个有着重重心事，稳重内敛的男子。
　　可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会如此奇怪？
　　正猜度时，慕容冲已重新转过身去，没有过来抚慰她，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步履显得有些凌乱沉重，看来心里也该是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吧。
　　日期：2014-05-16 17:59
　　第二十二章　彼此
　　关中盛景地，八水绕长安。这座千年古都一如既往地繁华暄闹，笑语如歌。日暖风恬，水荇牵风，间或有风流才子与名人雅士曲水流觞，泛舟湖上，赏杂英满芳甸，吟风光无限好，哪里看得半点出现过白骨露於野的惨状，而有再次面临陷入战祸的危机？

　　华堂翠幕春风来，马蹄没于青青浅草之中，略略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郊野清新的气息，直沁肺腑。一路轻驾缓行，直到午时左右才到了华阴山，苻锦下了马车，沿着舒缓的山势亦步亦趋地跟在卫衍身后走着。　　
　　遵善寺所在的华阴山在长安南郊，遍植翠竹苍柏，适逢春夏相交时节，深郁葱茏，山风拂来，窸窸窣窣似沙沙潮声，摇曳起伏如海浪翻涌。偶尔有几声纯稚的嘻哈笑闹隐约从竹林里传出，许是随哪家人上香来的孩童在追逐嬉戏。　　
　　秀娘一大早就去了寺里，为一年前祈福霍时玉身体康复不受疾病侵扰还愿。因而，尽管她不大情愿，今日也不得不跟来。正流连赏景，东张西望时，却听见一道粗鲁不耐的声音自山道前方惊雷般炸响：“让开，让开，别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