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莲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冰冷想要冲破曹步古的温暖，但还是失败了，他手心的温度是那样强大，仿佛无边无际，很快就让她的寒冰溃不成军。艾莲如冰般冻住的泪水，在曹步古的温暖下，很快融化成一江春水，浩浩汤汤地流淌出来。
　　曹步古看见她的泪水，长吁了一口气，说：“这就好，这就好。”
　　艾莲任凭泪水不争气地流淌下来。记忆中，她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她在母亲面前从没哭过，更别说在继父面前了。只有独自去父亲墓前，面对着墓碑上那一行熟悉到能够背诵、甚至连背诵都无须提及而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化作了潜意识般的碑文，她才能够无声地、独自地哭一场。可是那样的无数次的哭泣，比起现在，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曹步古沉默着，通过握在一起的手感受她的心情变化。有那么一刻，他忽然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只觉得连自己的脑海也成一片空白了。那种感觉就像夏日的白昼，一只鸟儿迎着太阳飞翔，突然某一刻，鸟儿沉没在阳光中，再也看不见了。等待了好久好久，才能够再次看见那只鸟儿，正缓慢地偏离太阳的方向。曹步古揉了揉眼睛，艾莲还在，脸上不自觉地浮起笑容。

　　这一切，艾莲也都感受到了。就在她心情渐趋平复的时候，她突然感觉曹步古加大了手力，紧紧握着；片刻过后，他的手颤动着，像在寻找着什么。尽管他们还握在一起，可是艾莲却觉得曹步古是在寻找她的手。忽然，曹步古再次温暖地握住了自己，没有紧到疼痛，也没有缓到不存在一般，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道。
　　就在这种感受中，艾莲若有所思，眼泪也停了下来。
　　日期：2013-01-03 06: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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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曹步古不解的是，艾莲的眼泪止住了，她的眼神也坚定了，手上的温度也渐渐恢复过来。但他还是为此感到非常高兴，忙不迭地说：“你回来了。”
　　艾莲破涕为笑。曹步古不明白的，她自己全都明白。当曹步古寻找着她的手、越发不安而惊恐地握紧她的手时，她感受到的不是疼痛，而是曹步古内心的慌乱和对自己的担忧。那一刻她起码发现了两个事实。第一，曹步古，这样一位自己深爱不移的人，也是有缺陷的血肉之躯，这不仅不降低他在心中的地位，甚至更巩固了艾莲对他的爱。第二，曹步古虽然不可能接受自己，但是他毕竟是在乎的，只要他在乎，艾莲就死而无憾了。

　　曹步古看着艾莲。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转哭为笑了。但这绝对是她最丑的一次。脸上稀里哗啦的全是眼泪，甚至连鬓发都沾湿了一些，呈条地拧在一起，看着特别别扭，而那无所顾忌的笑容却硬是抢占了这一片狼藉的舞台，让原本混乱的一切更加扭曲。但曹步古却觉得这是充满魅力的一次。这种大哭大笑，很少在南方人中看到，对于身为南方人的曹步古，冲击是无可言喻的。但曹步古心里很清楚，真正吸引他的，却是浴火重生般的、她的笑容里的坚定和希望。

　　这一次的转哭为笑，跟之前的一次不同。那一次艾莲感觉到的是释怀，是一种陌生、不确定、顾虑重重和略带对抗的情绪的清除，是两人敞开心扉的起点。而这一次，艾莲感觉到的不再仅仅是释怀，而是一种远比释怀更加重要的坚守。她虽然要在以后的日子中才能完全体会并理解这一次的感受，但她还是隐隐约约觉察出一点：有些东西是注定无法释怀的，比如跟父亲的亲情，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变淡，不会因为独自承受而减弱。比如对曹步古的爱情，不会因为他的不能接受而毁灭，不会因为他的略有表示而违背道德。总之，艾莲在那一刻发现自己完全成长了。

　　如果说以前的各种成长——第一次来月经时的恐慌，第一次戴上胸罩的不适，第一次穿上高跟鞋的不会走路，第一次当韩剧中的女主角哭得昏天暗地时自己却不流泪，等等——都是值得铭记的话，那么这一次的成长不仅是值得铭记的，而且是一种无法退回原形的提升，因为这一次所成长的，不仅仅是生理或者心理的适应，而更关乎灵魂的充实。而灵魂一旦体验到了某种境界，再想抛开是不可能的。

　　艾莲感激地看着曹步古。
　　曹步古发觉她的眼神放射出光芒，这种光芒不是之前的直线的、无所遮拦的光芒，而是曲折的、像是透过了乌云后的光芒，这种光芒让人看到了人的局限和伟大之处，而这样矛盾的统一，在艾莲身上体现得尤为直接和典型。曹步古从艾莲的变化中，尤其是在拿艾莲跟陈小説比较的过程中，明白了人与人的不同与相同，忍不住开口说：“谢谢你。”

　　艾莲立刻说：“不，应该我感谢你。”
　　说着，她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继续说：“在这短暂的一天中，我不知要谢你多少次才能表达我的谢意，但我心里清楚，有两次我必须要郑重地道谢。一次是你接受了我的心愿，让原本无所留恋的生命在最后时刻寻找到希望。另一次是你融化了我心中冰封已久的情结，这情结因父亲的过世而打成了死结，现在终于解开。相应地我也至少明白两点。一是我没有看错人，你是值得爱的，尽管这样的爱注定是悲剧，如果爱的唯一美好结局是在一起的话。二是我没有必要以某种特别的方式来铭记父亲，因为他根本无须记忆就能想起，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没有离开我。我所应该做的，是直面他离开这个世界的现实，也直面心中一直存在的他。父亲走完了他的路，尽管这不是一条平坦的、甚至可以说是充满坎坷的路，但并不能为此就裹足不前，而让我未曾走完的路荒芜成一片荆棘，那只会让接下来的征途更加艰难。就是在这条充满荆棘的路上，我以前总是面对着过去、背对着未来，缓慢而无力地行走着，以至于伤痕累累，被荆棘刺破脚踝。现在，我应该转过身去！”

　　艾莲语气坚定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双手顺着发辫滑下去，取走了固定发辫的皮筋，两根发辫就散了开来。她再用手从上往下梳理了一次，那两根发辫便挣脱了各自的纠缠，跟对方合在了一起。
　　曹步古微笑地看着，眼里流露出赞许。当艾莲放下双手，曹步古被眼前的美丽惊得目瞪口呆。不再各自为营的头发覆盖着艾莲的两颊和脖子，倾泻而下，如黑色的瀑布一般，冲进曹步古的心池。比起陈小説干练的短发，艾莲此刻的长发更多了一些古典的韵律，而这韵律又恰到好处地跟她全身的节奏融合得天衣无缝。
　　艾莲看曹步古盯着自己，就不断地用手紧张地梳理着头发，一边说：“一直是发辫，现在放了下来，是不是特别丑？”
　　曹步古这才回过神，说：“是特别漂亮！”
　　艾莲放下了手，低下了头。她想说女为悦己者容，想告诉他，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天天这样，但她什么也没有说，脸上一阵滚烫。

　　曹步古看着她低头的模样，心里顿时涌起“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的诗句。他完全想象不到，北方女孩豪迈的举动之下，竟然也藏着这样腼腆的景况，那么的典雅和真挚。他喜悦地说：“你这样更漂亮！”
　　艾莲脸上的热渐渐平息下去，听他这样一说，再次涌了上来。她突然站了起来，慌乱地说：“我们出去吧。”
　　说着，她慌不择路，一扭身掀起保暖帘，走了出去。
　　日期：2013-01-05 06:2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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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风吹着艾莲，脸上的滚热立刻被掩饰起来了。她这才想起放在旁边的帽子和围巾，正准备回去拿的时候，却听见一个声音在叫她。她仔细一看，原来暮色中走来三个人。他们朝着食堂走来，看来是来吃饭的。走近了，借着食堂射出来的光亮，艾莲看出三人是杜复、天天和蓝蓝。杜复走在左边，蓝蓝挽着天天的手走在右边。

　　艾莲没有动，说：“饭菜都凉了。”